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

#我在数字NGO(3)#

说在前面:很久很久以前看喬布斯在大學的演講視頻,到現在印象最深刻不是那句為人周知的“Stay foolish, stay hungry”,而是“connecting the dots”。遺憾的是,我們不能提前知道串起人生的這些點點滴滴到底是什麼,只能是有一天回望的時候才會發現這些點滴匯成了生命的河流。所以,我們相信什麼,就只管努力去做。Someday in the future, 會發現曾經我們的所思、所想、所為,塑造了整個人生。

大概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們在雅安開了年會,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噢,原來還有機構/公司的年會不是一起吃吃喝喝抽獎(當然我們也有),而是要聚在一起開會討論學習啊。因為機構的員工平時四散在幾個不同城市的辦公室,所以趁著這次相聚的機會大家也都難得抓得到人就能聊得挺歡,不過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年會活動結束後在廳外從兩個人的對話最後擴展到一圈人的深夜談話。

項目負責人從事公益已經超過10年了,除了實務工作,也有在做行動者研究。在前兩天的員工總結會上,對他說過的一句話留下深刻印象,這一天晚上他也詳細展開和我們分享這句話背後的含義——“行動者的價值最可貴,因為它們始終站在問題的中心”。

他說,行動者有三個特點。第一個是主體性,不輕易受到其他的壓力;第二個是能動性,像我們做NGO工作,行動中面對的問題很多,而且問題的解決都很艱難,但在面對這些困難的過程中能夠創造性地想到方法去解決,就是行動者自身的能動性。第三個是反思性,因為行動者通過反思可以更好地認知自己,避免犯錯。

他提到巴西教育學家保羅·弗萊雷《被壓迫者的教育學》的一個觀點,人有一種“雙重性”,比如說經常被男權影響的對象是受害者,但反過來這個對象他又是男權的“倡導者”。同樣的邏輯,今天當我們在倡導民主的時候,很多時候卻不自覺地用集權的思維模式在做事情。談到這點的時候,秘書長舉例比如在機構管理層的工作就是集權式的工作方式。在工作過程中會不自覺地匯報理事長(而不是一種更有效的對話交流方式)。也就是說,行動者的反思性,需要在行動的過程中不斷地去認識和反思到自己的思維視框和邏輯(是否有局限)。

那要怎麼樣去意識、認識到自己的視框呢?他引用了哈貝瑪斯的觀點,認為最好的方式就是通過對話。因為我們從來都不是高高在上的,我們只是兩個生命個體在對話,對話的目的是要達成一個基本的共識,而共識是我們改變的前提。

日常工作中會有一些方法和手段去促成對話,比如幾個小組互相觀察、提問和解答。但行動中常常也沒有太多這樣的空間和機會,往往項目/行動復盤的時候缺少反思性。反思性更多時候要求行動者個人去做反思,需要更多了解自己帶著什麼樣的邏輯和價值立場在做事情。NGO做项目的时候,往往存在一种价值上的悖论。讲项目的时候都在谈“干预”,“要去改变”。但是回过头来想,我们凭什么带着你的价值来改变,因为所有的干预和改变都是带着价值的,所以我們需要謹慎考慮這一點。

秘書長就著價值悖論的話題,說著也嘆氣,覺得有些對話也解決不了問題,有時候對話是無力的,國際機構做了十幾年項目,用的也是對話的方式,但情況依舊很糟糕,有時候社會問題的複雜性難以解決。但他又說,我們為什麼要讓農民和農民交流?因為這樣可以讓他們自己去解決自己的問題,既有主觀能動性,也能符合自己的價值理念。

雖然感到無力,但秘書長說為什麼他能堅持,是因為他始終能在這裡面找到興奮感,儘管往往很無力。但提到在NGO工作的同事們,如果在工作裡面找不到快樂,就很難堅持下去,因為我們始終站在泥濘的窪地(而且有時候這個窪地就是走不出來)。這也呼應了項目負責人的話,我們始終站在問題的中心,但他其實對行動者始終還是抱有信心,正如他也相信村上春樹的那一句話,“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

最後分享村上春樹在耶路撒冷文學獎頒獎會上的獲獎辭,也是我一直以來都非常喜歡,時不時會拿出來重看的文章。

今天我以一名小说家的身份来到耶路撒冷。而小说家,正是所谓的职业谎言制造者。

当然,不只小说家会说谎。众所周知,政治人物也会说谎。外交官、将军、二手车业务员、屠夫和建筑师亦不例外。但是小说家的谎言和其它人不同。没有人会责怪小说家说谎不道德。相反地,小说家愈努力说谎,把谎言说得愈大愈好,大众和评论家反而愈赞赏他。为什么?

我的答案是:藉由高超的谎言,也就是创作出几可乱真的小说情节,小说家才能将真相带到新的地方,也才能赋予它新的光辉。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我们几乎无法掌握真相,也无法精准的描绘真相。因此,必须把真相从藏匿处挖掘出来,转化到另一个虚构的时空,用虚构的形式来表达。

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先清楚知道,真相就在我们心中的某处。这是小说家编造好谎言的必要条件。

今天,我不打算说谎。我会尽可能地诚实。我在一年之中只有几天不会说谎,今天刚好就是其中之一。

请容我告诉你们真相。

在日本,许多人建议我不要来这里接受耶路撒冷文学奖。甚至有人警告我,如果我坚持前来,他们会联合抵制我的小说。主要的原因,当然是迦萨正在发生的激烈战斗。

根据联合国调查,在被封锁的迦萨城内,已经有超过千人丧生,许多人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孩童和老人。

我收到获奖通知后,不断问自己:此时到耶路撒冷接受文学奖,是否正确?这会不会让人认为我支持冲突中的某一方,或认为我支持一个发动压倒性武力攻击的国家政策?老实说,我也不想看到自己的书被抵制。

经过反复思考,我还是决定来到这里。原因之一是,太多人反对我来。我和许多小说家一样,总是要做人们反对的事情。

如果有人对我说,尤其是警告我说,「不要去」、「不要这么做」,我通常反而会特别想去、特别想做。

这就是小说家的天性。小说家是特别的族群,除非亲眼所见,亲手触摸,否则他们不会相信任何事情。

我来到这里,我选择亲身面对而非置身事外;我选择亲眼目睹而非蒙蔽双眼;我选择开口说话,而非沉默不语。

但是这不代表我要发表任何政治讯息。判断对错,当然是小说家的重要责任,但如何传递判断,每个作家有不同的选择。我个人偏好用故事、尤其用超现实的故事来表达。因此,我今天不会在你们面前发表任何直接的政治讯息。

不过,请容我在这里向你们传达一个非常私人的讯息。这是我创作时永远牢记在心的话语。我从未将这句话真正行诸文字或贴在墙壁,而是刻划在我心灵深处的墙上。这句话是这样的:“以卵击石,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方。”

无论高墙是多么正确,鸡蛋是多么地错误,我永远站在鸡蛋这边。

谁是谁非,自有他人、时间、历史来定论。但若小说家无论何种原因,写出站在高墙这方的作品,这作品岂有任何价值可言?

这代表什么意思呢?轰炸机、战车、火箭和白磷弹就是那堵高墙;而被它们压碎、烧焦和射杀的平民则是鸡蛋。这是这个比喻的其中一层涵义。

更深一层的看,我们每个人,也或多或少都是一枚鸡蛋。我们都是独一无二,装在脆弱外壳中的灵魂。你我也或多或少,都必须面对一堵名为「体制」的高墙。体制照理应该保护我们,但有时它却残杀我们,或迫使我们冷酷、有效率、系统化地残杀别人。

我写小说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给予每个灵魂尊严,让它们得以沐浴在阳光之下。故事的目的在于提醒世人,在于检视体制,避免它驯化我们的灵魂、剥夺灵魂的意义。我深信小说家的职责就是透过创作故事,关于生死、爱情、让人感动落泪、恐惧颤抖或开怀大笑的故事,让人们意识到每个灵魂的独一无二和不可取代。这就是我们为何日复一日,如此严肃编织小说的原因。

我九十岁的父亲去年过世。他是位退休老师和兼职的和尚。当他在京都的研究所念书时,被强制征召到中国打仗。

身为战后出生的小孩,我很好奇为何他每天早餐前,都在家中佛坛非常虔诚地祈祷。有一次我问他原因,他说他是在为所有死于战争的人们祈祷,无论是战友或敌人。看着他跪在佛坛前的背影,我似乎感受到周遭环绕着死亡的阴影。

我父亲过世了,带走那些我永远无法尽知的记忆。但环绕他周遭那些死亡的阴影却留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从他身上继承的少数东西之一,却也是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今天,我只希望能向你们传达一个讯息。我们都是人类,超越国籍、种族和宗教,我们都只是一枚面对体制高墙的脆弱鸡蛋。无论怎么看,我们都毫无胜算。墙实在是太高、太坚硬,也太过冷酷了。战胜它的唯一可能,只来自于我们全心相信每个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来自于我们全心相信灵魂彼此融合,所能产生的温暖。

请花些时间思考这点: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独特而活生生的灵魂,体制却没有。我们不能允许体制剥削我们,我们不能允许体制自行其道。体制并未创造我们:是我们创造了体制。

这就是我想对你们说的。

如果我們是查理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書評

第一次聽到《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這本書是在幾年前到我當時所在廣告公司面試文案崗位的一個女生的簡歷裡,她說那是對她影響很深刻的一本書,具體說了什麼我也已經想不起來,只是記得她說這是一本科幻小說。

再聽到這部小說是因為前段時間重新又翻出了謝震廷《查理》這張專輯。3年前這張專輯得獎的時候聽過一陣子,那時候整體印象只是這張專輯的整體性很強,儘管曲目之間有差異,但一首一首聽下來竟然也有一種連貫感(melody的感覺)。直到最近因為同情共感認真聽了歌詞,就再看了一下謝震廷創作這張專輯的思路,原來是由這部小說得來靈感做的「概念專輯」。

小說故事的主角查理是一名心智障礙者,因為“想要變聰明”的 願望,接受了一次人體實驗,成為人造的天才。但手術之後卻發現原來“喜歡”他的朋友原來只是一直在欺負他,曾經理解包容愛他的老師也因為思想的差距越走越遠,也不斷回想起童年時期媽媽因為他是心智障礙者給他帶來的痛苦…曾經的快樂單純卻因為“變聰明”全被世故、猜忌取代。

故事的梗概介紹起來可以很簡單,但這種心智情感的變化卻是通過一篇又一篇查理的手寫報告呈現出來,從一開始錯字連篇的“近步抱告”,到被提醒修改了錯別字,再到自己表達的內容、語言都已經超乎正常人的理解水平。如果只看到智商水平的變化,那大概會是“喜人”的表現。但無論是從自己一開始不能理解的情感(憤怒、友情、愛情等)變化,還是周遭人對其的感受來說,我們還可以讀到作者嘗試在這裡面去討論的道德及人性問題。

就比如,雖然這是個人人看起來都“應該”的實驗——把不聰明的人變聰明,一開始在查理身邊但後來被調走的護士卻和他說,“她說他們沒有全(權)利把我變匆(聰)名(明)。因為如果上帝要我匆(聰)名(明)的話他會讓我生下來的時後(候)就匆(聰)名(明)。” 同樣查理的媽媽一直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的孩子不是“正常的孩子”而堅決一定要把他送走,也一樣是因為面對不了查理是個和別人不一樣的孩子這件事,就似乎聰明,或者說智商,是我們判斷人的唯一標準一樣。

相比之下,原本很“笨”的查理卻在作者的描述下比其他”正常“的人類顯得更有人性,就比如當他看到那隻在他之前被當作實驗對象的白老鼠阿爾吉儂因為每天要吃東西就被實驗要求規定必須解答一個不同的問題才能吃到食物,因為如果它不學習它就吃不到東西它就會餓。查理說,“我任(認)為這是不對的。要別人通過測是(試)才能吃東西。如果伯特每次要吃東西時都必須先通過測是(試)他會怎樣呢。我想我要當阿爾吉儂的朋友。”

作者的反思性通過查理的心智、情感變化和情節衝突推動被不斷地帶出,直到我們重新看到一份出現錯字的“近步抱告”,因為說不出的糾結和矛盾,終於忍不住也要反問自己,這樣真的是對的嗎?是合乎人性道德的嗎?我想這是這本書處理很好的一種代入感,在看報告的過程中會不斷把自己想像成查理,而不是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一個心智障礙者他所面對的世界,因為我們從來都很難去理解和自己“不一樣”的對象。

人生就是诗歌

——《我是你的男人》书评

2008年,在大不列颠规模最大、最受欢迎的摇滚音乐节上,面对着漫山遍野10万人潮,当落日余晖洒向大地,74岁的莱昂纳德唱起来了《哈利路亚》(Hallelujah)。

人们的魂儿出窍了。许多年轻人一边跟着大合唱一边疑惑,这个酷老头儿怎么想到唱杰夫·巴克利的歌?怎么想到唱这首《美国偶像》里的歌?P477-478

看到书里这一段的时候真的扑哧一声从心里笑了出来。我第一次听到《哈利路亚》是台湾原住民民歌手胡德夫翻唱的版本,那时候听的感觉是怎么会有这么Touching的歌啊?就和这些“无知”的年轻人一样,我当时也不认识这个影响了多少代音乐人的莱昂纳德·科恩。出于好奇,看了一下发现原来胡德夫这版是翻唱的就打算找一下原唱版本来听一下,结果一搜,大概感觉有12306名歌手都唱过这首歌吧…

当然最后还是听到了莱昂纳德原唱的版本,和胡德夫唱的版本完全不是一回事,一首歌名会让人误以为是圣歌的歌曲,居然换不同的音乐风格都能被演绎都如此好(Folk,Blues,Pop…)。它经久不衰,被人唱了一遍又一遍,但始终都能触动人心。莱昂纳德为这首歌写了两个版本的歌词,他自己接受采访的时候提过,因为意识到没必要提及那么多圣经里的故事,所以有了第二个认为“更加真实持久的”的版本。他想“把哈利路亚带进平常的生活中,带进这个平凡的世界。他想告诉人们,哈利路亚(Hallelujah,代表赞美和感激),就是在我们身边,与宗教无关。”

我想这一点在他的传记里也都能充分感受到,如果我们不囿于宗教信仰的教条,在他的人生路上,宗教就是他理解人生的一个介质而已,不是犹太教,也不是基督教,也不是禅宗佛教,也不是巴尔谢卡和印度教…尽管他都理解得极为深刻,无论是教义,还是遁入秃山亲身体验的几年。就像芬利拉比理解的一样,莱昂纳德把宗教“作为灵性心理学及一种代表神的方式去运用,而非作为一种神学。“(P450)

除了宗教,他的诗、小说、音乐,就是他的人生体验,以一种美学的方式。任何旁观者的观察、采访、解读都没有读他自己的作品来得透彻,因为那就是他亲自叙述的全部。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们会一直钻研下去,知道豁然开朗,直到彻底领会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彻底洞察他的表达手法。那就是我们的人生,我们的人生就是诗歌。P41

如果说人生是苦痛的话,那莱昂纳德就是一直在用各种方式直面痛苦,人们往往因为怯懦而不愿面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我,这反倒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P89所以,他去了哈瓦那,挑战了一下自我。又再比如,每当陷入困顿之时,希腊伊兹拉的小白房就是他对现代文明的逃避,用了3年雕琢的《电线上的鸟》也是他对自由渴望的表达。对他来说,正是痛苦和克服自我意识的渴望解放了他的创造力(当然,他也体验了普通当代人解脱的方式,比如毒品和性)。

是“解放”,不是乏味的对照书写。他不喜欢苏格拉底“认识你自己”式的自我审视,犹如自己不断前进的人生路一样,创作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只是刚好和他的人生互文(在秃山的几年他依旧不断地写,即便没有对外输出的必要)。所以传记一开始看起来没有合适的结尾,因为他还在继续探索,就像大家总是以为某一张专辑就是他的告别作一样,他的创作却从来没有停下。

但故事终究有一个结尾,在他生命结束之后(纪念版后记)。不过他的作品还在,我们庆幸也还能通过西尔维·西蒙斯这本传记去串起理解他的过往,无论是作品,还是人生。

無解

——再看《旅行終點》

明明有那麼多部待看的電影,偏偏再次打開了這一部。大概是想看David Foster Wallace到底是如何“說服”自己的吧。但他其實沒有找到辦法不是嗎?無論是酒精、海洛因還是性,沒有什麼能夠讓他逃脫這一場持久的心靈危機。

I was just thinking, um,
it wasn’t a chemical imbalance, and it wasn’t drugs and alcohol,
I think, um,
it was much more that I had lived in an incredibly American life.
this idea that if I could just achieve X and Y and Z, and everything would be okay.
there’s a thing in the book about how when somebody leaps from a burning skyscraper,
it’s not that they’re not afraid of falling anymore.
it’s that the alternative is so awful.
and so then you’re invited to consider what could be so awful.
that leaping to your death would seem like an escape from it.
I don’t know if you have any experience with this kind of thing,
but it’s worse than any kind of physical injury.
it may be in the old days what was known as a spiritual crisis,
feeling as though every axiom in your life turned out to be false,
and there was actually nothing,
and you were nothing.
and that it’s all a delusion and you’re so much better than everybody,
cause you’re so much worse because you can’t fucking function,
it’s really horrible.
I don’t think that we ever change.
I’m sure that I still have those same parts of me.
guess I’m trying really hard to find a way not to let them drive, you know.

兩年前第一次看的時候強烈地感受到他所描述的人性的孤獨,批判技術科技對人的戕害,批判符號化的解讀,批判利用聲名獲取利益…但在他面對的人生裡,(儘管不是主觀意願),卻需要一次又一次去對抗這種衝突。

再看第二次的時候留意到其實他很害怕這種孤獨,所以在和記者大衛討論關於婚姻話題的時候,會感受到他那種對另一半的渴求,希望有一個人能夠在他身邊支持他,以適合和理解他的方式,又不至於被當作是被利用的工具。除了28歲的各種嘗試,包括到片末最後他提到正在和教友們學習跳舞。我想,他其實已經很努力在尋求各種排解和解脫的方式了。

一念之間的善惡

——《坡道上的家》影評

看完《我們與惡的距離》再看《坡道上的家》,確實會有一種相似感(難怪有豆油評論是《我們與善的距離》),但後者在劇本的呈現上設計更精緻巧妙。同樣是不同社會角色對一個社會事件的感知理解,但後者通過錯位的剪輯和劇情推進,讓陪審員在被告案件審理中呈現的生活經歷的互文去勾勒,讓觀眾能通過陪審員的自我生活體驗去更好地親身感受理解,試圖解決“他人無法感同身受的”的問題。

社會生活是有秩序和道德要求的,至少有一項是為了保障人的生命權。所以一旦傷害了生命,就是違法犯罪了,但是生活本身不是違法抓起來、不違法就放任的道理。倒不是說要謹小慎微的過日子,只是要去留意生活中對她人言語/精神的冷暴力,對她人懇求幫助的冷漠無助也是一種隱形的傷害。這些都無需額外刻意的經營,僅僅是作為一個人的善意(鄰居的體諒、家人的理解、戀人的支持),做一份工作的盡心盡職(法官的公正不阿、醫療保健師的專業)。話雖如此,但實際生活就是困難重重,所以才需要有這樣的影像來再三言說。

Struggle

——《KJ音樂人生》影評

There is something wrong with him.

這大概是我在觀看全片的感覺。我能感受黃家正對音樂的那種passion和天賦。但他一直在強調“音樂就是做人”的價值卻難以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呈現。無論是他和人相處的方式,還是他和周遭環境的互動,反倒會覺得他的價值和生活產生了一種斷裂。

但他那時候還小啊。一個11歲的孩子對生命的悲劇意識是從哪裡滋生,我們無從得知。但是這一路,他並沒有走出來。他對於生命的混沌意識和生命的實際流淌是割裂的,如果音樂真的是他的生命的話,人和人的關係,生活的秩序,喜怒哀樂都會在其中。但他卻似乎走入某種極端,可以從導演剪輯的細節裡去猜測原因,父親對他的培育方式,父親出軌的事件,甚至是他和羅老師的互動。但也只有他自己本人才能去解開死結了。旁觀者能看到的只是這種音樂感悟力和生活錯位呈現的擰巴。

但誰的人生不是自己和自己的對抗呢?

Be a good man

——《切爾諾貝利》影評

不要輕易用意識型態來談論這部劇,如果我們能認真看一下每一個角色在其當下所做的選擇。我們在成為社會的任一角色之前,我們首先是一個人。儘管人為的災難讓人痛苦和絕望,但那些願意為之付出生命善良的人們讓人保有一絲溫暖。我始終願意相信,人是最後的希望。

在明知道到水下去排水是一種近乎“自殺式”的舉動,依舊有三個核電站的員工願意站出來,因為“每一代人都必須面對他們的苦難”。不是因為國家/民族主義,是需要有人站出來這麼做,如果沒有,那就會更多人地遭受苦難。

在需要有人去到最前線測量核輻射程度的時候,軍官說他親自去;在需要有人去當“生物機器人”清理石墨的時候,每一個士兵都站出來了;在需要有人去地下阻止堆芯熔融的時候,礦工們赤身裸體不分日夜地堅持。我不會認為這裡面完全沒有組織的安排,但我們能看到每一個具體的人是如何投入其中。

在得知自己因為核輻射只剩下一年生命之後,事故处理总负责人、苏联燃料与能源局局长Boris Shcherbina還認為自己“無足輕重”,幸好還有與他共同作戰的蘇聯核能源研究所的副所長Valery Legasov和他說,

“Of all the ministers and deputies, entire congregation of obedient fools, they mistakenly sent the one good man, for God’s sake, Boris, you’re the one who mattered most.”

更別說最後選擇用自殺結束生命的Legasov本人在法庭最後關頭鼓足勇氣說出了真相。

“Because of our secrets and our lies,they are pratically what defines us.When the truth offends,we lie and lie until we no longer remember it’s even there but it’s still there.Every lie we tell incurs as a debt to the truth.Sooner or later that debt is paid.”

做一個好人真的沒有那麼容易,尤其是在一個沒有民主、沒有自由、沒有真相的國度。民主和自由不是某種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是一種信仰的社會價值,是指適合人和社會發展的精神力量。如果用謊言代替真相,我們容易迷失;如果用權威代替自由,我們會變成行屍走肉;如果用專制代替民主,我們就變成了工具。但越到了這種時刻,更需要有人能堅持be a good man,才會有改變的希望。

Now is the time.

馬拉松

這是一場不知道該從哪裡談起的馬拉松,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

#1

前晚跑完步ZZ和我打了一通久違的電話,繼上次失聯多月之後我發了個微信問候他被怪罪太久沒聯繫,然後我怯怯地和他說因為過得不好所以沒臉找他。他冷冷地罵回一句,“像我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過得好?”噢,戳中核心。

於是有了這通電話,又是天南海北地聊開,聽他解讀日本恐怖電影,聊我最近在看侯麥和洪尚秀的電影,聽他接下來想要寫的書,聊我這百無聊賴的三個月…我們倆有一個相似的細節是,我們都太愛嘆氣,大概在某個話題我又深深嘆了口氣隨後陷入沈默。他問我最愛聖經裡哪個章節,我支吾著說不出,隨手把聖經翻了出來,然後他給我念了一個章節,說是我們這樣的人會喜歡舊約的傳道書。

人生的虛空
1 在耶路撒冷作王,大衛的兒子,傳道者的言語。
2 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3 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麼益處呢?
4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
5 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
6 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地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
7 江河都往海裡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
8 萬事令人厭煩,人不能說盡。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
9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10 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事新的?哪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11 已過的世代,無人記念;將來的世代,後來地人也不記念。

然後他讀完我就放開大哭了,還是他懂我們這樣的人的苦痛啊。

#2

在接這通電話前攢了個菸酒局,要和可愛的x7在週末一起歡慶兒童節。雖然又度過了一個痛苦的失眠夜,兒童節的早晨我還是屁顛屁顛出門買酒去了,故事的結局是節日過完,半滴未沾,但我們燃遍了煙火。

現在想來也能理解為什麼我們都能看那些絮絮叨叨一直在聊天的電影了,因為我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大概從進門四點開始,我們斷斷續續聊到了夜裡十一點,中間也只是吃了個三明治,以及不斷續命的香菸。今天起床各自看了一會書犯睏後又開始聊起天來,轉眼就聊到分別的三點了。

話題大概是從終身命題的減肥開始,聊彼此失業在家自由歡快的日子,聊我苦苦求而不得的工作,聊我失敗的戀情,聊她上一份工作的狀態,聊她的滑板邂逅,聊彼此的朋友圈,聊最近看的電影和書。這大概是攢局在家的好處之一,聊到起興想起哪本書隨手從旁邊書櫃扒拉下來,又或者打開豆瓣標記了推薦的影音畫。話題一個接著一個,但越深入地聊, 就會發現最終都會回到一樣的問題上去,我們正在經歷的苦痛和掙扎。

#3

話題時不時穿梭跳躍。從她出門後我等待的一個小時裡腦袋裡縈繞的《獨自在夜晚的海邊》(下《獨》)的影像記憶談起孤獨(見《孤獨患者》)。時常感到深不見底的孤獨,是那種一個人站在世界對立面的孤獨,是那種你嘗試想要以信念和價值紮穩腳跟卻不斷被現實捶打折彎的痛苦。不是因為為了特立獨行才變得孤獨,而是生而為人注定是孤獨地面對苦痛的必然。

從孤獨聊到彼此屈指可數的朋友圈,不是感到失望反倒是更加清楚認知到在價值觀上能夠有幾位有共鳴的好友備感珍惜。說來也奇妙,這些好友幾乎是均勻分布在我們各自人生經歷的不同階段(或者因為少,所以大概也就是一個階段一兩個吧)。我和她認識其實也不過是3年時間,但卻已深交。

從價值觀共鳴聊到了愛情。想到了我最愛的愛情三部曲(《Before sunrise》《Before sunset》《Before midnight》(抱歉,又是絮絮叨叨聊個沒完沒了的電影)。常有人評論這是“藝術化”表達的愛情,但於我,就是我相信的愛情,有相遇相知的浪漫,有錯過的殘酷現實,也有一起爭吵面對的生活日常。被藝術的不是愛情,而是那些庸俗化愛情的現實選擇。就像洪尚秀在《獨》借金敏喜說出的話,“因為無法真正去愛才更執著於活著”,是為了結婚生孩子的想法每天苟活著。

洪尚秀的《之後》,被認為是導演真實生活的互文,我更傾向認為是導演通過影像來表達自己的哲思(現實生活中他自己的選擇和電影角色的選擇並不同),那些思考不是憑空而生的,就是導演自己正在經歷面對和掙扎的。他影像中處於婚外戀狀態的男性多是虛偽自私卑鄙的,但他也嘗試在其中表達想要愛人的資格(又如《這時對那時錯》)。除了愛情,他也談論許多人生的命題,就像他借金敏喜的口在《之後》和《獨》都表達過,“我相信什麼時候死都是可以的”。

因為沒有價值的人生是不值得生存的。但人生是為了追求什麼呢?彼此身邊都有擁有家財萬貫卻無法停止欲求的人,也有不斷追求感官物質刺激的。和她分享了多年前ZZ和我說過在茫茫人海中每個人都在掙扎的例子,有些人總以為自己在追求的目標就是彼岸,其實很可能只是大海裡隨意抓住的一塊浮板,一旦刮風起浪,早已殘破不堪的浮板掀翻了才會發現自己毫無依靠,不斷欲求不滿的目標原來只是虛幻。

因為日漸反感於物欲生活的沈醉,我們又聊起卡爾·雅斯貝斯的《時代的精神狀況》,聊到這種現代化進程中伴隨的精神文化的崩潰和人的困境;又聯想到文藝復興時期那些崇尚回歸自然生活的思想家。又從現代化文明發展聊到舞台劇《天窗》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和反思。

一旦認真聊起來,死亡也不是個忌諱的話題。談自殺,從不同方式的苦痛程度聊到自殺對他人的道德負擔,從自殺干預聊到心理治療,聊國內外心理治療的環境和問題,聊精神分析流派和認知流派不同的療法。我們又從波伏娃的《第二性》精神分析聊到我們閱讀文本存在的問題,因為沒有精讀而缺少對其論述的邏輯、論點的思辨性。

因為手邊正在看的是心理學,所以又聊了過去嘗試看精神障礙還有神經科學希望了解關於意識、物質和行為的關係。從楊永信的電擊治療談到過去自閉症認知治療裡的懲罰治療,從遊戲上癮又聊回了心理學討論的成癮問題。

從工作機會的選擇又聊了一下教育,聊了一下現在鄉村教師面臨的困境以及公益組織在這裡面進退維艱的局面。從千沸水的知識點聊到目前教程教材存在的問題以及公眾社會對學校教育的老師和課程賦予過多期待的現狀,從應試教育的模式談到教師和學生這種壓迫者和被壓迫者的關係。又從保罗·弗莱雷《被壓迫者教育學》聊到了陳健民曾經推薦過艾瑞克·弗洛姆的《逃避自由》,又從陳健民為自己信仰的民主自由爭取抗爭所付出的代價聊回他對這本書的“實踐性”解讀。

我們還聊了David Wallace,聊了存在主義,聊了體育,音樂和繪畫的魔力,聊了小說的精神力量…大概窮盡了我們這輩子所認知了解的知識體系和所有能回憶起來的細枝末節。我們的聊天終止起始在不斷循環反覆的主題中,關於孤獨,關於價值,關於愛情,關於教育,關於精神,關於道德…儘管仍舊淺薄,但也算真心實意。

我想這大概是我們人生的馬拉松,一場精神世界的馬拉松,也是一場在泥濘現實中進行的馬拉松。很慶幸我們能一起走過。

#最後

碼一下聊天過程中出現的書籍和影音作品吧,排名不分先後!

書:《逃避自由》《被壓迫者教育學》《以自由看待發展》《鄉土中國》《時代的精神狀況》《文明的世界》《平凡的世界》《遙遠的向日葵地》《網:阿加西自傳》《This is water》《社會學導論》《與社會學同遊》《系統的笤帚》《我們最幸福》《活著》《不同的音調》《戰爭與和平》《規訓與懲罰》《第二性》

影音:《Before sunrise》《Before sunset》《Before midnight》《獨自在夜晚的海邊》《之後》《咖啡與香菸》《百年酒館》《旅行終點》《KJ音樂人生》《十誡》《六個道德故事》《一個紐約的下雨天》《天窗》

孤獨患者

——《獨自在夜晚的海邊》影評

那個似夢似真的段落裡,金敏喜一個人坐在酒桌一邊,對面是導演和其他工作人員。對座的人一個勁兒地在讚美金敏喜,說她是個多麼好的演員,說她漂亮云云。導演還為她念了一段契可夫的《關於愛情》。

临到在这儿,在这个包房里,我们的眼光碰到一起,我们俩都失去了原有的精神力量,我搂住她,她把脸贴在我的胸口上,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下来;我吻她的脸、肩膀、沾着泪痕的手,啊,我跟她是多么不幸啊!我对她说穿,我爱她。我心里怀着燃烧般的痛苦明白过来:所有那些妨碍我们相爱的东西是多么不必要,多么渺小,多么虚妄啊。我这才明白过来:如果人在恋爱,那么他就应当根据一种比世俗意义上的幸福或不幸、罪过或美德更高、更重要的东西来考虑这种爱情,否则就干脆什么也不考虑。

但現實中這麼做的人是金敏喜,不是導演,也不是點頭同意的旁人。

中間段落裡,金敏喜和兩三人一樣在酒桌聊天,新認識的朋友們也都很喜歡她 ,聽她對真愛的懷疑,對愛人被愛資格的據理力爭,也喜歡上她的真性情。朋友們後來再見面單獨聊天的時候說因為覺得金敏喜的處境很可憐所以要對她好一點。

但,金敏喜始終是孤獨的。即便在外人看來她是多麼勇敢多麼敢愛的真誠的一個人,她始終是孤獨的一個人。這是極具諷刺的,就好像在這個不堪的世界裡,如果說還有真愛,還有真誠,還有純真的話,信仰這些信念並這樣去做的人成為了“正確”卻又不討好的孤獨者,他們在荊棘中忐忑前行,就算是遍體鱗傷也依舊沒有懷疑過這種信念。但是早早選擇放棄的人們卻站在隔岸一邊為之鼓掌,一邊愈走愈遠,甚至把這種孤獨推得越來越深,因為更多人站到了另一端。

你的行李

——謝震廷&吳汶芳 《你的行李》歌詞選擇性分享

我把你的叮嚀 寫成一封信
想念時候 能溫習你氣息
我把你的貼心 整理成日記
挫折時候 能重建我信心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
因為我並沒有開口挽留你
但你不知道我轉身後的表情
面對分離 好不容易

我的心裡
已經打包好我們的感情
沒想到愛妳卻只能用離開代替
原諒我為妳付出的勇氣

你的行李
我替你打包好美麗旋律
希望在你寂寞時安撫你
都怪我無能為力
才讓我們變成 回憶

我愛妳 我真的愛妳
但這句話 我沒裝進
你的行李
你的心裡